编者按

在人们的媒介使用时间越来越长的今天，媒介成为人的延伸，使人强大；媒介也可能形成陷阱，让人无力。新闻与传播学院院长周庆安教授做客人文清华讲坛，发表题为“我们与媒介有完美关系吗”的演讲，剖析媒介与人类社会发展之间的关系，解读媒介如何影响人的认知与生活。本报摘编部分演讲内容,邀读者跟随周庆安教授，探讨我们应该如何合理使用媒介。

●周庆安

周庆安在人文清华讲坛。

2024年10月中国政府网发布《第三次全国时间利用调查公报（第二号）》显示，中国受调查居民每天平均上网时长达到6小时3分钟，而人每天用于生理活动的时间约为12小时。也就是说，人每天的清醒时间里，有一半在与互联网打交道，这个比例令人震惊。

谈及“媒介”，从广义上讲，人类历史上所有承载和传播信息的事物都可称为媒介。不过今天，我讲狭义的“媒介”，主要指把承载和传递信息作为主要职能的载体，互联网就是典型代表。

随着技术与人类社会的变迁，媒介以及媒介与人的关系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媒介的发展与作用

工业革命以来，伴随着文艺复兴，印刷技术快速发展。19世纪，海底电缆催生了通讯社，报刊、杂志也随之发展。

这一时期，印刷技术赋予了人们复制世界的能力，人们通过报纸、通讯社获取大量信息。此时人和媒介的关系可概括为“学习+观察”，媒介帮助人们建立了世界观。

20世纪，媒介技术飞速发展，广播、电视等电子媒介是重要产物。电子媒介进一步开发了人的感官，广播作用于听觉，电视作用于视觉。通过电子媒介，我们能看到完整的画面，感受新闻现场。但与此同时，媒介研究者发现人和媒介的关系开始出现异化。

尼尔·波兹曼提出“娱乐至死”的观点，他认为娱乐化改变了传统意义上媒介与人的关系。哲学家马尔库赛在《单向度的人》中进一步指出，在高度工业化社会，信息和观念变成单向灌输，人会失去批判性和主体性。至此，媒介与人的关系成为多学科关注的焦点。

20世纪90年代末，互联网在全球迅速崛起，我们经历了门户网站时代、博客时代、社交媒体时代，又迎来元宇宙，直至今天的人工智能时代。20多年里，互联网技术日新月异，媒介与人的关系也愈发紧密。

在互联网时代，媒介进一步开发了人的信息感官，让我们能在地、在场地感受信息变化和社会脉搏。过去，我们用触觉和个体感知去理解世界，而今天，我们用分享和连接来理解和世界的关系。比如我们在朋友圈可以看到许多朋友在世界各个角落的活动。

现在，短视频、沉浸式VR等让我们对信息的感受更加多元。可以预见，下一代改变信息感官的媒介很可能基于脑机接口技术，实现思维与媒介直连。

媒介还为人们提供了更多表达途径。过去，新闻工作者是第一时间前往新闻现场报道的人。如今，每个人都能身处新闻现场，第一时间掏出手机拍照记录。借助移动终端，我们拥有了更强的表达能力和更多的表达途径。

此外，媒介连结了强大的社会力量。2022年8月重庆发生严重山火，重庆社会各界都投入到扑灭山火相关工作中，其中一群摩托车爱好者，借助社交媒体迅速组织起来，有序分配任务、高效动员协作，形成多个行动小组，在扑灭山火工作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媒介的力量已切实投射到社会发展和活动中。

媒介是把双刃剑

媒介究竟是什么？第一，媒介是一种延伸。加拿大媒介研究者麦克卢汉提出“媒介是人的延伸”，他认为，电子媒介将人们带入一个仅凭感官无法触及的领域。通过社交媒体，我们能跨时空获取信息、与他人高效互动。这种超越时空的交流与信息获取方式，极大地突破了人类感官和行动界限，充分体现了媒介作为人的延伸这一重要特性。

第二，媒介是一种体验，它拓展了人的感知维度，丰富了人的体验。比如，不少人对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情有独钟，观看时，能产生仿佛品尝到美食的奇妙感受，这便是媒介带来的独特体验。同时，这种媒介体验也存在风险，反复出现的负面信息会让我们对社会风险和危机的边界认知愈发模糊。

第三，媒介是知识。如今，人们越来越倾向于借助媒介获取知识，我们常常在搜索引擎、微信等平台进行检索，甚至还会通过与人工智能对话来获取信息。媒介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人们知识体系中的不足。然而，媒介所提供碎片化知识难以形成系统的知识架构。

第四，媒介是速度。当下，信息传播速度不断加快，人们期望能够实时同步接收各类事实，并了解这些事实背后的原因和答案。人们对媒介在信息传递速度方面的要求日益增高。德国社会学家罗萨在《加速》中提出“加速社会学”的观点，指出世界在持续加速变化，而媒介正是世界加速的一个重要标志。

第五，媒介是智能。随着技术发展，人工智能具备了更为强大的学习能力。它不再仅仅为人们提供碎片化的信息，而是能够在底层逻辑上对这些零散信息进行重组与逻辑加工。

彭博通讯社总编辑在2024年底，针对人工智能的迅猛发展做出八个重要预言，其中“未来搜索将让位于问答”这一条格外引人关注。搜索是人们在大量信息中进行自主筛选的过程；而问答模式下，人们更多是被动接受人工智能给出的答案，无法自主选择。

在探讨媒介与社会发展关系的过程中，我们不能仅仅看到媒介对社会发展的积极作用，还应关注在构建这种关系时可能产生的焦虑情绪。

以色列历史学家尤瓦尔·赫拉利在《智人之上》一书中，开创性地以信息社会的发展历程来见证人类社会的演进，强调信息是社会结构变迁的关键因素。同时他也警示，人的主体性在不断消亡。

在社交媒体时代，我们期望人们拥有复合主体性，即线下拥有明确的身份，线上也有独特身份，两种身份互补能让我们变得更好，但现实却事与愿违。以短视频为例，由于算法推送机制，系统会不断向我们推送同类型内容，此时，不是我们在主动选择信息，而是算法在定义我们的兴趣和主体性。

此外，我们能够明显察觉到时间的加速流逝和空间感的逐渐消失。随着媒介技术的发展，生产效率不断提升，人们对生活的理解速度加快，社会变迁加速。同时，媒介信息的爆炸式增长，极大地推动了时间的加速流逝。

媒介还导致了不平等。有个研究术语叫“数字难民”，指在媒介化社会中，在诸多场景下因不熟悉数字化工具和方式而面临差异对待的群体。他们在媒介技术发展的浪潮下，不可避免地成了更为弱势的主体。

如何应对媒介带来的挑战

我们该如何应对媒介带来的挑战？首先，要成为有选择权的使用者。选择并非简单地远离媒介，而是具备信息筛选能力，学会从同类型信息中抽离出来。如果长期沉浸于某一类信息，我们信息的自主选择权就会受到损害。2016年，“后真相”被牛津辞典列为关键词，指人们往往会在媒介的影响下，有意识地选择相信符合自身意愿的信息。这进一步提醒我们，必须做一个有选择权的使用者。

其次，要倾听不同意见。倾听意味着我们能够听到媒介中不同群体、不同角度的发声。这种多元的声音，是社会权利得以保障的关键。今天的中国正是因为每个家庭、每个群体都能在发展进程中有所收获，社会才得以稳步前行，这也正是倾听的真正价值所在。

最后，要留出反思的时间和空间。反思是一件知易行难的事情，其难度甚至超过倾听。反思永远不会立竿见影，但长期积累，终会带来积极的改变。所以，反思不可急于求成，反思的能力绝不能丢失。

我们与媒介的完美关系，本质上体现的是媒介素养，也是如今每个人必备的基本素养。理解媒介，并非仅仅了解某种技术或平台，而是要通过媒介去理解当下的人、社会和世界。使用媒介也不是简单地运用技术，而是借助媒介成为更好的自己，创造更美好的社会，探索更广阔的世界。

对于这种完美关系，我提出“留白”这一关键词。“留白”源自中国山水画，画作不会被树木山石的描绘填满，也留有空白之处。

作为信息接收者，“留白”的能力表现为与所接触的信息和媒介保持适度距离的精神状态，思索信息的来源与背景，运用自己的选择权去探寻同一条信息的不同解读方式，对于难以接受的事实，多进行核实与求证。

作为信息发布者，“留白”则体现为对表达的审慎判断，对信息的冷静思考。

作为社会组织者，无论是在单位、社区还是家庭里，都应建立起对他人的数字关爱，确保每个人在数字化进程中都不会掉队。我认为，这一过程实际上就是在消除数字鸿沟，让更多人拥有数字权利和数字能力。

“留白”至关重要且弥足珍贵。因为我们和媒介之间、未来我们和人工智能之间那一点点的距离，恰恰是我们主体性所在。

（来源：人文清华讲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