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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二年清华大学朱自清文学奖获奖作品摘登(四) 二〇二二年清华大学朱自清文学奖获奖作品摘登(四)
副刊
新清华

2023年06月30日

2294

本期8

文章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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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二年清华大学朱自清文学奖获奖作品摘登(四)

新清华 2023年06月30日 第2294期 副刊

将军梦
(小说节选·二)
中文系 庞晓畅


【3】

  西北的秋天来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浓。枯干的黄叶纷扬如眼泪,顺着窗户飘落进办公室里。
  江南的桌上多了一本作业。是王山的。他的基础并不差,只是平日里太不用心。后面欠的都已补齐,前面那两个黑笔字被修正带涂掉。作业里夹了两张纸条,歪歪扭扭,有错别字,是他们两个的检讨。江南小心地把纸折好,而后飞快锁进抽屉,甚至不敢细看。被人道歉请求原谅这件事向来是江南的软肋,她很难真正记恨哪个人,更何况这是她的学生。也许她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原谅之外的结局。
  走廊上也飘满了黄叶,江南踩着叶子往班上走,远远看到有人探出头看了她一眼。等她走到班上时,头一次发现陈羌君竟然醒着。他有一双湖水一样的眼睛,那双眼睛不看老师也不看课本,只是不太自在地低头盯着被刻得坑坑洼洼的桌面。江南翻开课本,开始上课。同学们在她的课上总是很活跃,积极回答着她的问题,某个回身写板书的瞬间,她的余光瞥到了陈羌君,他又趴下去睡着了。
  江南捏着粉笔的手没停,字写得比平日里更抑扬顿挫。
  快下课了,江南让学生们一条龙站起来读这节课的字词。往日里是直接跳过睡着的陈羌君的。而这次,前面同学刚读完他就猛地站了起来,把后面早就查好次序准备回答的同学吓了一跳。
  踟蹰。他没读对。江南纠正了他,他又读了一遍。踟蹰。
  好,请坐。他坐下后又低下头盯着桌面直到下课。似乎对于在课堂上醒着这件事还感到有些陌生。
  又过了一天,江南正在埋头写教案,陈羌君忽然敲门进来,戴着黑色的冷帽,脖子上挂着有些夸张的银链子,眉骨有一处淤青,看来是又打架了。
  呦,稀客啊。周围的老师们七嘴八舌。哪个哈怂让你挂彩咧。
  陈羌君不大自然地走到江南桌前,拿出自己的练习册,老师我补完了。
  江南能感觉到老师们好奇的目光如圆规画线般转到了她的身上。她写教案的手没有停,只是哦了一声,然后往架子的方向努努嘴,放架子上吧。陈羌君走过去,拨开十几本,把自己的作业夹在了中间。
  直到他离开办公室,江南才顿住手里的笔,起身从几十本练习册里翻出了陈羌君那本。一圈老师都凑过来看。外皮崭新,连名字都忘了写。可这是他第一次给江南交作业。
  或许他们真的听进去了。那一大段没有责罚的废话。
  秋天结束的时候迎来了期中考试,这也是江南和学生们面对的第一场正式考试。考试前一晚,同桌互相过关背诵,陈羌君自然没过。江南的规矩是没过的要去办公室找她,这话针对的自然是除了陈羌君之外的学生。
  江南布置完任务就回了办公室,然而转身一看,陈羌君竟然跟在她身后。
  “啊,你是来找我的吗?”
  那个从不学习每天睡觉的陈羌君,那个小团体里一出手就让同伴畏惧的陈羌君,那个抽烟喝酒玩牌无恶不作、被所有老师认定是撇老火的陈羌君,竟然乖乖地披上校服外套,从抽屉里乱七八糟的槟榔袋子、烟盒、漫画书中翻出语文课本,然后向同桌借了一支笔,跟着她走过幽长的走廊。
  11月的夜风涌来,带着月霜般的凉意。陈羌君坐在她办公桌背后鹅黄色的斑驳的窗框上,背对着山影,念着“轮台东门送君去,去时雪满天山路”。江南桌上有一面镜子。她能看到窗外涌进来的风吹动了陈羌君手上的书页,然后又吹起她的头发。她忽然感觉这个秋夜就像一颗刚摘下的橘子,裹着新鲜的幻觉,流出酸甜而丰沛的故事迷了她的眼睛。
  如果那件事能让她的学生变好,那么她感到幸福。
  一周后成绩出来,江南的两个班果然是第一第二名。陈羌君竟然考了61分,学段70%,是九科里唯一及格的一科。他的班主任经过她座位时高兴地狠拍她的椅子,小江老师真有方法,娃儿们跟着你语文考得真好。
  陈羌君头一次大摇大摆地进了办公室,双手展着卷子想来向江南炫耀。江南正忙着给班上同学装奖品袋,她要发前五名的奖和一个进步奖,进步奖给了王山,竟然考了82分,进了学段10%。
  她的桌上放满零食、文具、还有写满了祝福的燕大明信片,陈羌君的眼睛都看直了,瞳孔好像也映出燕湖的水。他盯着江南把写给王山的明信片放进礼品袋里。
  “王山今晚要高兴得睡不着了。”看了许久,他突然说。


【4】


  谁也没想到,陈羌君竟然真的开始听课了。甚至还会接话回答问题,虽然时常驴唇不对马嘴。
  进入叙事单元,江南在课上讲史铁生,讲焦裕禄,陈羌君的眼睛红红的,好在他的同桌比他先掉了泪,于是他马上把头埋进抽屉里找纸。他的作业有时拖延,但一定会交。江南总会在他的作业上给他写额外的评语,这次的选择题做得很好,看到你进步老师真的很高兴。每一次写完收笔都觉得幸福异常,她感觉自己在灌溉一颗种子,红色墨水自然,流畅,娟秀,带着希望的养分。
  这期间陈羌君还写完了一篇八百字的作文,据他说这是除了检讨和罚抄之外头一次写这么多字了。他写他的童年,在渝贵湘交界的一条小河边,那里每天清晨都会落雨,妈妈就在这雨声里给他烤糍粑吃。火焰低低小小的,在纯白的糯米表面燎出命运般的黑色。后来他跟着爸爸搬家到铜仁,再后来搬家到湟中,再再后来进了戈壁。风里的水分终于在一路颠沛里彻底拧干。
  他在最后一段写道:“我很多年没有见我的妈妈了。我感觉自己像来这里旅游的人,但平琅其实没有什么值的(得)旅游的地方,我只好一遍遍看我看了很多遍的树,楼房,水井。因为是旅游,所以就会有回去的那一天。我有时又觉得这里是我游戏里的一个关夹(卡),打过了就能离开,可是我好像一直都打不过。我甚直(至)不知道我要跟谁打。妈妈说人要有宏伟的志向,像书里人一样建功立业,衣锦还乡。我也有宏伟的志向。”
  作文写到这里,戛然而止。江南叫他过来,用红笔指着最后一句话,你没有写完呀,所以你的志向是什么呢?陈羌君的回答出乎意料,他挠挠头笑了,老师你看,正好过800字的线。
  江南无可奈何地抬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里面藏着南方蓊郁的水汽,湿漉漉的,像一汪澄澈的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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