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人生是否有标准答案？中国首个百米世界冠军、清华大学体育部教师胡凯做客人文清华讲坛，分享了自己在短跑生涯中的观察与体悟，认为答案的关键在于追求什么，并鼓励大家坚定且平静地走在自己的状态当中。本报摘编部分演讲内容，邀读者跟随胡凯老师，寻找自己的节奏。

●胡凯

胡凯在人文清华讲坛上。

关于“人生是不是有标准答案”这个问题，我得从我最擅长的短跑谈起。传统意义上，短跑似乎意味着尽最大努力爆发出所有的精力，不断加快速度和频率完成比赛。然而，在专业短跑运动员眼里，短跑更重要的是放松、控制、节奏，甚至有一句话“想快就要慢”。但想要让自己慢下来，需要足够的勇气。

想要快，先学会“慢”

2005年第23届世界大学生运动会在土耳其举行，我有幸成为我国大学生代表团的一员，那时，参考以往训练成绩，我有望争夺奖牌。但此前一个半月，我的右腿被严重拉伤，腿伤刚恢复了八九成，我就不得不踏上征程。

比赛要在两天之内跑四枪。因为伤病尚未完全恢复，我与教练李庆老师商量后采取了保守策略：前三枪只要顺利进入下一轮就行，不去拼尽全力，保存体力参加决赛并避免伤情复发。我当时状态不错，顺利进入了决赛。

决赛那天，热身时，我做了一次加速跑，回来后发现新球鞋的鞋底被蹬开了，说明自己状态不错。即便如此，李老师仍不断叮嘱我：“节奏不要乱，保持冷静，避免受伤，顺其自然地跑下去。”

决赛时，我极度紧张、精力高度集中，发令枪响，第一个冲出了起跑线。跑到大约40米时，我明显领先，按照惯例，我应该加速将对手甩开。然而此时，我突然感觉到右腿的伤处肌肉一紧，意味着伤情可能复发了。更不幸的是，来自俄罗斯的选手已经追了上来。我意识到，如果此时继续加速，强行拼搏，不仅会加重伤病，比赛也很可能失败。因此，我告诉自己，不能加速，必须保持自己的节奏。经过几秒闪念，我已经找回了自己的节奏，顺利地第一个冲过了终点线。

拿到金牌的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突然有人从看台上抛下了一面五星红旗，当我把国旗披在身上的时候，那种被抽空的感觉瞬间消失了。我看见同胞、队友包括所有人都在为我欢呼。我不断地拍打着左胸前的国旗，告诉大家中国人也能够在短跑项目中赢得世界冠军。那一刻，我有一个特别深刻的体会：如果没有身后的这面五星红旗，没有背后的祖国，个人取得再大的成就，也无关紧要。

这次比赛真正让我体验了“要想跑得快，必须先学会放慢”。这里的“慢”并不是指速度上的慢，而是心境上的慢，进入到自己的节奏中。所以，我们常说的“从容”，就是看人是否敢坚定且平静地走在自己的状态当中。

“想快就要慢”是否有科学依据？“快”是指通过增加频率来提高速度，能量的消耗会非常大。在田径运动中，人体肌肉在紧张与放松中交替，向前推进时，腿部与地面接触的一刻，肌肉是紧张的。腾空时，身体进入放松状态，这是恢复体力的关键。放松的能力，决定了一个运动员的优秀程度。有研究发现，从三级运动员到健将运动员的进化过程中，运动员能力提升最大的不是肌肉收缩速度，也不是力量，而是肌肉的放松速度。

坠落后再升起：

伤病与心理重建

虽然我只是学生运动员，但在高中时，我的很多成绩就已经达到了专业运动员水准。有人说是我天赋高，所以能取得这样的成绩。我认为，天赋指人在做事时，对一些关键性细节的天然掌握程度。然而，任何运动都是由多个关键性细节组成的，即便有天赋，也不可能完全掌握每一个细节。因此，悟性是天赋之后一个至关重要的素质。悟性意味着能够感知到关键性细节，并通过磨炼和训练来巩固它们。这正是一个典型运动员生涯的核心内容，我也是在这个过程中成长和进步的。

作为运动员，无论刮风下雨，都必须坚持训练，只有通过不断地磨炼，才有可能提高运动成绩。但训练也可能带来伤病，影响我们的进展，这无疑是个不幸的事。然而，我却为我的第一次伤病感到幸运，因为它促使我发生了一个重要转变。

2002年，我在某次练习速度时不小心扭伤了腿，无法继续进行速度和耐力训练。于是李老师让我进行一些身体素质训练，我决定在伤病恢复期重点提升腰腹肌肉力量。恰好这段时间，我们做了生理化学指标的化验，结果显示我的尿潜血高达4个+号。在没有给我安排大量高强度训练的情况下，李老师对此非常疑惑。我告诉他，为了伤后能取得更好的突破，我重点练习了腰腹肌，现在能够背着20公斤的杠铃片1分钟做50个仰卧起坐了。原本以为教练会表扬我，没想到他一脸怒容：“谁让你瞎练的？作为一个优秀的运动员，你要学会偷懒，因为只有你自己最清楚你的身体状况。”这句话彻底点醒了我，让我在未来的运动生涯中再也没有陷入过“内卷”的怪圈。

大家一定会觉得，作为一个有些天赋还努力的运动员，遇上了好老师，又拿到世界大学生运动会的冠军，我参加奥运会是理所当然、板上钉钉的事。但事实并非如此。我是一个特别容易受伤的运动员，在这一点上，我可能算是最没有天赋的运动员。因为能否克服伤病，决定了一个运动员能否达到最高的竞技水平。

我最严重的一次伤病发生在2006年。当时，面对即将到来的奥运会备战期，我必须为达标做好准备。所以那年冬训，尽管带着伤，我依旧要求自己拼命训练。在这种状态下，我遭受重伤——骶髂关节受伤。骶髂关节位于腿部，难以治疗，只能通过针灸缓解。

李老师的妻子负责为我针灸。治疗时，她会拿一根30公分左右的针，插入受伤部位，并每隔一两分钟就对针进行抽动，这让我觉得非常恐怖。

在师母的治疗下，我的伤病逐渐好转，但这只是恢复第一步，更重要的是要找回自己的运动状态。当我重新参加比赛时，不敌曾经能轻松战胜的对手，这让我丧失了信心，甚至一度想要放弃训练。但师母和李老师告诉我：“我们允许你失败，但绝不允许你不去尝试就放弃。”

带着他们的劝慰，我决定拼尽全力一搏，进行奥运会前的最后一次冬训。在去广州的路上，我从出租车收音机里听到一句：“人生最大的辉煌不在于永不坠落，而在于坠落后总能再度升起。”这句话给了我巨大的信心。

终于，在2008年5月的“好运北京”比赛中，我在鸟巢达到了奥运会的B标，成功获得了参加2008年奥运会的资格。那届奥运会上，我成为中国田径选手中在鸟巢比赛次数最多的选手；我在100米比赛中成功进入了奥运会的第二轮，成为继刘长春先辈之后，第一位杀入奥运百米第二轮的中国运动员；我们4×100米的接力队也创造了历史，首次进入奥运会决赛。

这就是我的运动生涯。有人认为，运动生涯像是有标准答案，当你想要获得冠军时，金牌便是标准答案；当你想要创造最佳成绩时，个人最好成绩就是标准答案。然而，我认为，答案的关键，在于你追求的是什么。

跑向自己的答案

在我看来，体育就是人在身体达到极限时，去体验生命的一种过程。这是一种独特的状态，我也有幸体验过。

2002年，我第一次参加北京首都高校的田径运动会。当时，我把自己调整到最佳状态，甚至因为过度紧张，赛前略微发烧，这其实是状态好的表现。在那场比赛中，天气非常好，风向也正好，我跑出了自己的最佳节奏，不仅拿到了冠军，还创造了自己的个人最好成绩。比赛结束后，我兴奋地告诉李老师：“这场比赛太棒了，比赛条件这么好，又是顺风，我跑出了自己的节奏，不仅赢了金牌，还创下了自己的最好成绩。我知道100米要怎么跑了。”

李老师说：“你要好好记住这种感觉，未来有一天，也许你的成绩会更高，可能会获得更高级别的奖牌或金牌，但这种在没有伤病的最佳状态下跑出自己的节奏，赢得冠军并创造最好成绩的状态，可能再也不会有了。”

果然，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所以，现在当我面对学校田径二队那帮特别热爱田径的孩子们时，会告诉他们：“当你们比赛时，千万不要想着金牌，千万不要想着最好成绩。只要你能够跑出自己的节奏，那就已经是最好的。如果你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你的比赛就是你自己的‘奥运会’。”

在训练这些学生的节奏时，我们通常会把100米分成不同的段落，告诉他们在每个段落应该达到什么样的频率。但这些节奏的标志物并不是决定性的，你要真正获得这种节奏和状态，必须在整个比赛过程中做到忘我。你必须忘掉节奏，忘掉金牌和成绩的诱惑，忘掉功利，忘掉外界对你的评价。你追求的就是那个答案，这也是我一生都在追求的答案，它永远存在，但绝不会是标准化的。

（来源：人文清华讲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