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等研究院2020级博士生 黄银泉

　　纳博科夫在《文学讲稿》中分析福楼拜风格时，指出法语中未完成过去时在福楼拜作品中的重要性。《法语语法的正确用法》（le bon usage）中介绍了未完成过去时的发展，最开始该时态只是表示某种持续的、未完成的动作，后又引申出表示动作重复的意思，除此之外还包括许多含义，是一种多义的时态。若用该时态描述一串连续动作时，这些动作就会“像画一样呈现在眼前”。你可以在任何一篇毫无新意的关于福楼拜和未完成过去时的文章中找到这样陈词滥调的解释。对于一个母语中不含时态的人来说，是很难体会到不同时态间的差别，是很难体会到未完成过去时让普鲁斯特感到过往人生须臾的残酷（普鲁斯特：我认为直陈式未完成过去时是一种残酷的时态。经由它，人生在我们面前展现得像一种短暂的、过往的事物）。
　　当看见“走”这个动词时，无论发生在过去、现在、未来，我们大概都毫不在意。那如果是“爱”这个词呢？我们的感情突然变得细腻，开始深究“爱”是在过去还是现在，甚至是不确定的未来。时态的影响太大了！而“爱”这个字，又勾起我们多少想象！它只不过是一些笔画的拼凑罢了，我们为什么会对它如此深情？法语中，或者大多数有动词变位的外语中，词语的意思由词干和词缀赋予，而词缀的意思常常被我们忽视，我们大概毫不在意动词变位带来的艺术效果，以为这些动词变位是未开化的语言特征，明明它们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嘛！为什么“是”在英语里有“am”“is”“are”呢？法国诗人兰波曾写过一句话：“Jeest un autre.”直译成英语是“I is another one.”是不符合英语语法的。我觉得这句话给我们足够的启发。词干词缀，或是中文里的偏旁部首，它们是怎样作用我们的？这些词语不过是一些符号，一些映射罢了。一个不识字或者没有任何人生经验的人看到“爱”不会有任何感觉，正如我们看到法语不同时态的爱不会有任何感觉，更不会注意到它们之间的区别。这些词语、字母是需要我们的经历、情感、想象为它们填充“血肉”，让我们看到“爱”想到父母、恋人、离别、重逢，听到“-ais”“-ait”“-aient”等未完成过去时词缀发出甜美元音时，就想到连绵的雨、重复无聊的工作或是饱含爱意的凝视。
　　这些时态单独使用的话很难感受它的内涵，只有混合起来，在对比中才能感受到它们独特的韵味。这就是“前景化”的概念。
　　不幸的是，这种对语言的冷漠在某些译文中暴露无遗。普鲁斯特著名的玛德莱娜小蛋糕段落中，在“喝第二口”一处，时态突然从过去时切换成了现在时。原段落直译成英文便是：Where did it come from? What did it mean? How could I seize and apprehend it? I drink a sec⁃ond mouthful.这种转变在中文中无法体现，但它具有强烈的艺术效果和个人风格。一些语法书会介绍现在时的特殊用法：在过去时中插入现在时，是为了让该场景仿佛发生在当前，增强戏剧效果。这种技巧有几百年的历史了，而且我觉得在有时态的外语中都存在这种技巧。这里也是这种用法吗？那这“第二口”未免也太戏剧性了！或许你觉得纠结于此毫无意义，但如果查阅作者手稿，就会发现“喝第二口”一段使用的是法语的简单过去时，译成英文是“I drank a second mouthful”，直到“回忆涌现”一句才变成现在时，而最终的定稿又恰是“回忆涌现”一句从现在时切换成过去时。如果注意法语原文中切换时的过渡，会发现一次是用不定式，一次是用复合过去时，是很顺滑的过渡。这里切换时态的寓意是什么呢？
　　诸如此类的例子有很多，比如加缪《局外人》全篇使用的复合过去时，雷蒙格诺《风格练习》中不同时态的文体练习，格里耶《嫉妒》中的现在时……对我来说，这些书让我重新发现了中文中似乎被漠视的时间。因为中文里标记时间的方式是通过词汇，而从不会通过语法。这些真的是不可译的吗？或者只是现有的中文在这方面太过贫瘠，需要发明新的表达。常常会有人指责某些译文带有翻译腔，不是纯正的中文。普鲁斯特在一封信中提出：保卫语言的唯一方式就是攻击它。普鲁斯特言行一致，他的语言是极为优美复杂的法语，是一种受英语影响的奇异的语言，不是传统的、纯正的、讲究表达明晰的法语，但又不故意晦涩，是一种“la brume naturelle”（自然的雾）。我们或许也能受这些外语的启发，在中文中体现动词的时态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