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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二年清华大学朱自清文学奖获奖作品摘登(三) 二〇二二年清华大学朱自清文学奖获奖作品摘登(三)
副刊
新清华

2023年06月16日

2293

本期8

文章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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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二二年清华大学朱自清文学奖获奖作品摘登(三)

新清华 2023年06月16日 第2293期 副刊

将军梦
(小说节选· 一)
中文系 庞晓畅

【0】

  县城距离大漠75公里,一千年前要急行军一天一夜,而在今天不过是睡一觉的时间。窗外疾驰过连绵的沙丘,云朵低垂而沉静。开车的年级主任不停地抽烟,他的嘴唇干裂,外翻的死皮是山,嵌着的血痂是河,江南想起办公室墙上挂的浮雕地形图。
  江南把手伸进口袋,唇膏的轮廓像一小节伸缩匕首。从北京来,这样的“匕首”她带了六支。大漠的风无差别地攻击每个人的嘴唇,但江南最终没掏出自己的“武器”。这是她来平琅县支教的第三十七天了。她想学着入乡随俗,首先就要进贡自己温室里的皮肤。
  路过某某遗址,一块正方形的碑,兀自竖在广袤的沙堆中。古时这里就是诗中的塞外,纵横沟壑,戍人的心也被划成一道一道。红得发紫的残阳把风沙都腌出了血味,刀剑也腌出了血味,朝廷派来的将军望着残阳,一双眼睛也染了血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这是昨天课上刚带学生们念过的诗。江南从南方来,白得像没晒过太阳,一千年前是阁里等着被将军拯救的白玉鸟。而今非昔比,现在的她自己就是将军,率领刀枪剑戟的知识和千军万马的见闻来支援西部,帅字旗上写着标准又宛转的普通话。
  将军,那么将军也是来拯救白玉鸟的吗?
  “这一个月,辛苦不?”主任突然张开裂着口子的嘴,用西北话问她。
  “不辛苦不辛苦,都是应该的。”江南忙不迭应话。标准普通话在砂砾般的方言面前显得幼稚而寡淡。
  江南听过本地老师用方言骂学生,整个办公室都变成了一口破窟窿的水缸,胸腔里中气十足的轰鸣仿佛在吹奏某种乐器。江南也听过学生在饭堂用方言聊天,大意是在讲高一高二的混小子们如何在山坡背后大打出手,女孩吐出的字符如一粒粒痛快的盐,沸沸扬扬洒落,溅起满地火星。而江南只会讲普通话,干燥,单薄,冷清清的。
  “你们燕大的都是状元儿,全国最顶顶头的高材生,每年来支援平琅。”主任咳嗽了几声,开窗啐了一口。深秋的风卷着看不见的沙子灌了进来。“俺们三中又是最差的,去年只考起了四个本科,可是让你们受委屈了。”
  江南没作声,咀嚼着主任话里咸涩的砂砾。一时不知该先肯定哪一句,否定哪一句。
  好在主任也并不在乎她如何回答。事实板上钉钉,比用榔头砸进沙地的贫穷还要牢靠。
  出来家访一天了,江南和主任才走了四户人家,其中一家的房子已经推倒,家人不知去向,只剩下一只怀孕的斑点狗卧在后院的牛棚里,眼睛血红,和整个村落一样警觉却疲惫。今天的大部分时间里,江南都是坐在主任借来的吉普车上,听着收音机里呲呲啦啦的《西海情歌》,向着没有远方的远方做徒劳的奔赴。“但凡有点门路的,都不会把孩子送进我们三中”,来这里的第一天,校长就握着江南的手这样说。一个月了,她终于明白了这句话。
  “班上有难管的娃儿没得?那个重点班的陈羌君应该撇老火。”
  撇老火,就是很令人恼火的意思。平琅三中是本地排名最后的普通高中,缺钱缺地缺老师,但最不缺的就是撇老火的学生。
  “陈羌君确实有点跟不上”,江南斟酌着措辞,尽量委婉地形容那个每天上课睡觉书都不翻开的学生。“他怎么进的重点班呢?”
  “他是搭读,中考连三中都没考起,学籍在县体校。他达(爸)生意做好大,找关系让他来三中重点班,就是找个人管住他。念不念书也莫管,只要他不捣乱不妨碍你上课。”
  “哦……”江南望着连绵起伏的沙丘,脑海里浮现出陈羌君睡着时的后脑勺,心也高高低低起来。“那他倒是……也不妨碍。”

【1】

  如果不提陈羌君,江南的支教工作开始得很顺利。
  她教高一语文,带两个班共120名学生。完成这里的教学任务对她来说易如反掌,更何况十五六岁的孩子们天然地亲近与仰慕北京来的支教老师。他们盼着上她的课,盼着看她的课件里斑斓缤纷的事例,盼着听她讲大山之外的各种故事,或者仅仅是盼着听她清晰、标准、温柔的普通话。江南每天下课抱着小蜜蜂扩音器和课本穿过走廊时,听着身边围着的此起彼伏的“小江老师好!”常常感觉晕晕乎乎,像是被温热的沙流包围。
  晚上她回教工宿舍备课。第一单元的古诗专题讲边塞诗。她念,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燕山不在这里,但站在阳台上能看到月影里模模糊糊的戈壁。北方的秋天清清脆脆,风像一只手拍打她紧绷的皮肤,她觉得自己是一面平滑的想唱歌的鼓,内里填充万丈豪情。
  豪情,她的豪情是千万支真诚的箭,唯独射不中永远睡觉的陈羌君。江南的语文课讲得很好,刚来就在县里的公开课比赛中拿奖。甚至有学生在作业后面偷偷附上纸条,老师,听你上课比下课还有意思。而陈羌君却是120个学生里唯一不听课不学习的:叫醒了还会接着睡,去后面罚站没一会头又垂下来,让他站教室外面他会偷偷跑去男厕所抽烟。老师们也都不愿管他,反正只是搭读。家人送他过来的目的很明显,最后能连蒙带抄过学考,混张高中毕业证就可以了。还求什么呢?
  他有个绰号叫“陈将军”,走过的地方总有女生在背后小声议论。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时江南腹诽,正事不干每天打闹顽劣的学生怎么还搞论资排辈帝王将相?直到某天上课,收书杂费的老师突然推门喊“高一一班陈将军快交剑”,江南才恍然大悟。平琅人“q”“j”不分,无论将军还是平民,不交钱都不能上课。而被点名的将军却头也不抬继续趴着,做尔不变的春秋大梦。
  一个多月了,江南甚至想不起来陈羌君的正脸长什么样。只知道他时常戴一条银链子,不怎么跟人说话,爱打架,散发着闲人勿近的气质。
  学生时代,江南对这种人远而避之。但她现在的身份是一名老师。对跃跃欲试的她来说,在这座距离北京二千一百公里的、延伸向荒漠的县城里,三尺讲台就是她杀伐决断普渡众生的全世界。无所谓正读搭读,坐在她台下的都是她的学生。她都会感化,她都会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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