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二二年清华大学朱自清文学奖获奖作品摘登(三)
新清华 2023年06月16日 第2293期 副刊
生如苇草
(小说节选· 一)
外文系 毛烨希
“你不知道你外婆当年是怎么对我的。”她拉着女儿的手,脚不点地地往前走,“当年我跟她怄气,一个人走在她前面……”
“妈妈你讲过的。”女儿被拖得喘不过气,轻轻颤声说。
“一不留神,撞到前面一辆自行车,”她继续,“谁知道那辆自行车后座上放着两瓶白酒。那个骑车的人也是,谁会在自行车上放酒啊?而且他就停在一个路口,根本不稳。”
女儿默不作声。“结果酒瓶掉下来,碎了。酒也洒了。那个骑车的人窜出来,拉着我嚷嚷,让我赔。我当时就十岁出头,哪有什么钱?那个人还拽着我不让我走,一直喊。旁边一堆人看着。你知道你外婆在哪里?她就在人群里那么看着!”她停下脚步,喘口气。
“还是有个人在旁边说,‘她一个小孩子你跟她计较什么啊?’,你外婆才出来跟那个车主说,‘我看你要把这个小孩怎么样。’”
她把肩上的书包取下给女儿,“所以啊,萱萱,我告诉你,人要坚强一点。别遇到什么事就畏难了,不想去了。总是要去的——生活总得继续啊!努力努力,这些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我要像你一样我能有今天?能有你?”
女儿垂眼点点头。“你进去吧。好好学,记得跟老师问好!”
她看着女儿小小的背影消失在校门内,想起自己当年为什么跟母亲怄气。
那天母亲领着一个陌生的男人进门,招呼他坐下,给他沏茶。那个男人高高胖胖,身上的工服浸着汗渍。他松了松衣领,举起黑黄粗糙的手,用手背揩了揩额间的汗,拿起父亲留下的白瓷茶杯,一饮而尽。
她一声不吭地在一旁看着,斜眼打量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她。母亲也不说话,凝视着茶杯上升腾的热气,小口小口地啜着茶。
这微妙的沉默使她心中一阵战栗。她转身想回房间。
母亲叫住她,放下茶杯,语气竟有几分温柔,“苇苇,乖,过来,叫伯伯。”
她一愣,夺门而出。她跑到街上,不管不顾地狠命向前跑,仿佛这样就可以永远地离开家,跑到一个没人能找到她的地方。可是她听到母亲在后面喊:“回来!回来!”
她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喊:“我不要!”
她想起父亲。小时候她经常在乡间的土路上跑,父亲在后面笑着追。后来父亲带着她和母亲来到了城里。父亲忙了起来,可仍是一有空便带着她到处撒欢。再后来,父亲越来越忙,带她玩的时间少了,家里添的东西多了。最后,父亲变成了一个小小的木盒子,变成了墙上黑白的照片。她曾跟母亲闹着要去医院看父亲,母亲红着眼说她太小,不让她去,又说父亲太累,要好好休息。
前面是一个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她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行色匆匆的路人,突然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也跑不动了。她魂不守舍地往前走,然后便听见什么东西掉到地上,咔嚓一声。她低头一看,一地的玻璃渣。
后来便是那个车主的嚷嚷声。之后的事情她没告诉过萱萱——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母亲把她从车主的手中拉过来,牵着她的手往家走,边走边轻声介绍那个伯伯,他是哪里人,做什么工作,性格如何如何,有一个还是几个儿子……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只记得末了母亲哽咽着对她说,“我一个人,怎么养活你啊!”她抬头望了望天。天阴阴的,好像要下雨。于是她回家,一脸木讷地看向那个仍在沙发上坐立不安的陌生男人,喊道,“伯伯好。”
过了几年,母亲带着她搬进了伯伯的家里。她与伯伯的儿子——她的弟弟一起,挤在一个房间。弟弟上初中,她上高中。她成绩很好,却早早就想出去工作,自己成家立业。她把简历投给了一家薪资待遇很不错的公司,本不抱什么期望,却奇迹般地被录用了。后来母亲神神秘秘地跟她说:“那是你伯伯费劲托的关系。你要感谢他。”她别过头不答,只是越发努力地工作。早晚还给他,她想。
她遇到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普普通通,没什么钱,但每天蹲在她公司门口等她下班,笑嘻嘻地递给她一个烧饼,送她回家,路上给路边的乞丐也买一个烧饼。她觉得他善良,本分。他带她吃烧烤,带她骑马,用摩托车载着她看夕阳。他们结婚,住进他单位分配的小公寓。
她有了萱萱。坐月子的时候她回到娘家,想住上一两个月。“月子中心太贵了。”她对母亲说,“以后让您享福。”母亲喜笑颜开地答应,给她铺床,搭上自己缝的被子,张罗了一大桌饭菜,煨了一罐老母鸡汤。晚上给她送汤时,母亲坐在她床边,支支吾吾地要她每月给她五百块钱,“饭菜的花销大呀……你弟弟还要上学……”
“那是我一半的工资!”她眼睛发酸。
母亲沉默不语,半晌,憋出一句:“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