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思想者梁启超
新清华 2023年09月22日 第2300期 人文清华
●汪晖
编者按
纪念梁启超诞辰150周年之际,9月11日,清华大学文科资深教授、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所所长汪晖做客“人文清华”讲坛,发表题为“理解思想者梁启超”的演讲。从梁启超所处的时代背景着眼,汪晖回顾了梁启超生平和思想的四个阶段——对于中华民族的认识、对于进化论的认识、对于东方与西方的思考、对科学与玄学的思考。汪晖指出,梁启超的思想至今仍有振聋发聩的现实意义,启迪今人重新思索民族与时代的关系。本报摘编汪晖教授的演讲内容,以飨读者。
汪晖演讲现场。
梁启超先生跟清华大学有很深的渊源。1914年,梁启超在清华以《君子》为题进行演讲,他引用《易经》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勉励清华学子。清华的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正是诞生于此。之后,他又多次来清华做演讲、做研究,1925年受聘成为清华大学国学院四大导师之一。
我一直认为思想家有两种不同的类型。一种是以理念、概念推演出并建立起一个庞大的思想体系,如康德、黑格尔;还有一种思想家,是通过他全身心的行动进行展现,他的思想不仅仅表现在语言里,也表现在行动里,表现在各种各样的社会活动、一生的追求里,如梁启超。
行动的思想者
要想理解梁启超,首先要理解他的时代,从广阔的流动的视野当中理解他的思想。
梁启超在1890年遇到康有为,之后逐渐卷入晚清的思想运动、政治运动。从公车上书、戊戌变法、自立军起义、立宪新政、国会请愿,到五四运动、五卅运动,他都介入其中并扮演了非常关键的角色,是真正的政治行动家。
从1895年开始,梁启超参加了强学会、南学会、保国会、保皇会、政闻社、宪友会、中国民主党,这些是他政治行动的组织依据。他在政治行动中,不是单一的个体,还起到组织性的作用。
此外,梁启超从事大量宣传工作,是宣传的启蒙家。戊戌时期的《万国公报》(后改名为《中外纪闻》)、《时务报》,甲午时期的《清议报》《新小说》,1902年的《新民丛报》,随后的《国风报》《庸言报》《大中华》《晨钟报》,到五四时期《晨钟》的复刊……他在各种刊物上做了许多编辑工作,在宣传行动中带动了一系列剧烈的文化思想变革。
同时,梁启超曾在长沙的时务学堂、东京的高等大同学堂教学,担任过清华国学院的导师,是一位非常重要的教育家。
综合而言,政治行动家、政治组织者、启蒙宣传家、教育家这四种身份汇为一体,梁启超在多种社会行动中践行自己的思想。
梁启超说:“然其保守性与进取性常交战于胸中,随感情而发,所执往往前后相矛盾。尝自言曰:‘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世多以此为诟病”。他强调,不断在运动当中受到情感的催促,迫使自己做出不同的选择。
“世纪”的诞生
梁启超最独特的地方是他对时代的高度敏感,他全身心进入到自己时代里面,把时代的困境和冲突全都纳入到自己的思想探索。
1898年美西战争,导致了美国对古巴、波多黎等地区的控制和殖民,美国从一个大西洋帝国变成了大西洋、太平洋的两洋帝国,夏威夷也正式并归为美国领土。1899年,梁启超从日本乘船去了夏威夷,当时在夏威夷刚刚有过一些反抗运动。在1900年1月30日的夜里,他写了一首长诗《二十世纪太平洋歌》。
“不自我先,不自我后,置身世界第一关键之津梁。胸中万千块垒突兀起,斗酒倾尽荡气回中肠,独饮独语苦无赖,曼声浩歌歌我二十世纪太平洋。”这是其中的一段感慨。在那个独特的历史时刻,不但中国要被瓜分,整个世界都要被瓜分,他感到这个世界正在发生重大的变化。
在这之前,梁启超受到老师康有为的影响,用“据乱世-升平世-太平世”公羊三世说来描述世界。但在《二十世纪太平洋歌》中,他指出:“轮船铁路电线瞬千里,缩地疑有鸿秘方;四大自由塞宙合,奴性销为日月光。”科学技术的发展为时代带来大危机,所以将不能用“太平世”来描述这个时代。
接着,他慨叹中国的命运:“尔时太平洋中二十世纪之天地,悲剧喜剧壮剧惨剧齐鞈鞺。”他把中国放在二十世纪的太平洋这个独特的空间里加以观察,这是一个崭新的视角,中国人第一次跳出皇历或朝代,用“世纪”这一概念进行思考。
梁启超描述世界的特征,其一是民族帝国主义。这个民族帝国主义不同于传统的民族主义,它是在民族主义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一个新型的帝国主义。
“二十世纪以后之天地,铁血竞争之时代将去,而产业竞争之时代方来。于生计上能占一地位与否,非直一国强弱所由分,即与亡亦系此焉。即前者惟有国内托辣斯,今乃进而为国际托辣斯。”在1900年,托拉斯刚刚出现,梁启超已经清晰意识到它对整个人类未来的影响。
他介入政治、社会和文化辩论,谈论中国前途,也谈论俄国、法国、土耳其的革命,谈论德国、美国的问题,更有大量关于日本的论述,如此形成了一种全球共时的思想方式。
梁启超不仅仅是站在中国思想的前列,他也站在世界思想的前列,他跟进时代、建构对世界的看法,同时设想中国的变革之路。
民族帝国主义时代的国家问题
着眼整个世界的时代走向,梁启超在抵抗全球性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中叙述中国历史,第一个提出“中华民族”这一概念:
“立于五洲中之最大洲而为其洲中之最大国者,谁乎?我中华也;人口居全地球三分之一者,谁乎?我中华也;四千余年之历史未尝一中断者,谁乎?我中华也。齐,海国也。上古时代,我中华民族之有海权思想者,厥惟齐。”
梁启超关于民族问题的思考始终关注的是国民,是人,是人的道德状态。“不使他族侵我之自由,我亦毋侵他族之自由。对其在于本国也,人之独立。”这是他所谓的独立精神、自由精神、新民说的内核,“其在于世界也,国之独立。”
所以,梁启超不仅是一个政治家,还是一个启蒙思想家。
进化论及其道德解释
梁启超受进化论的影响非常深刻,他在《少年中国说》中论述少年、青年、老年,把这样的时间线索跟生命的过程联系起来,肯定年轻的、否定年老的,很接近于生物进化论的观点。但不同于一般意义的生物进化论的思想,他将精神状态考虑在内,描述的是人的生存状态的问题。
然而,在进入到二十世纪之后,他对进化论进行了批判,认为进化论只是十九世纪的一种价值观和思想,不再适用于新世纪的人类问题,他开始思考人类全体永存之进步。
他把进化和进步等同起来,并赋于某种道德的意义。他所谓的进步就是在中国思想当中“天下为公”的“公”,一切不能有利于人类进步的天然性,都不能称之为进化和进步。在这个意义上,他变成了一个激进的未来主义者。他把主观的价值、道德、伦理都纳入到关于进化和进步的思考之中,因此,他认为科学和道德之间、科学和宗教之间,应该存在调和的可能性。
在这样的思考中,梁启超的历史思想也发生了变化,并超越了他早期关于新史学的系列思考。“第一,归纳法只能整理史料,却无法说明人类的自由意志的独创性;第二,历史现象中与自然系同类的事物可以因果律或必然的法则来说明,但作为人类文化创造的历史却纯属自由意志的领域;第三,历史的‘进化’只适用于人类平等和一体的观念及‘文化共业’,而实际的进程却是非进化的”。
他强调,要理解历史,首先要理解人的创造性的过程,和服从于自然规律的过程。他把伦理的思想纳入到关于人类历史的描述里,一定程度回到他的公羊三世说的进化主义上。
以人为中心的世界
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前所未有的科学技术成果用于战争并造成大规模杀伤。梁启超提出,科技的发展影响的不只是道德标准如何变迁,而是道德能否存在的问题了。1923年,他说:“人生关涉理智方面的事项,绝对要用科学方法来解决;关于情感方面的事项,绝对的超科学。”
但稍后,他意识到科学技术和情感道德无法完全区分开,他设想以人为中心去理解科学技术。
首先他认为科学技术是科学精神的延伸,而科学精神是和人的心灵直接联系在一起的,因此,科学和艺术、道德等是可以沟通的。他强调,科学精神作为人精神的一个方向的发展,一方面关系具体的科学研究,一方面关系人的心灵,所以在科学中存在着伦理问题、政治问题。
其次,他把政治学、社会学、经济学引入到科学的范畴中,在科学的内部寻找人的精神世界、物质世界之间的关联。因此,他对世界采取一种调和的态度,对理智和情感、心和物、科学和道德、必然和自由进行调和。
梁启超在生命最后的阶段回到了儒学的立场,重建以人为中心的世界。他将身、心、意、知、悟组织到他所谓的创造进化的历史中。所以,他不是反对科学,而是反对科学万能,他强调科技发展中人的主观性、能动性、主体性的意义。
梁启超似乎一直在寻求比较重感情和比较冷酷的宇宙观之间的调和。如今,我们也正在经历着一个科技飞速发展、充满变革的时代,我们依然可以通过他的思维与认知来理解民族的困境、思考人类的发展,梁启超是一个“活”的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