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小说节选)
新清华 2025年11月14日 第2382期 副刊
●探微书院 张怡然
很久之前,从市里回县城得先坐一个多小时公交车到客运站,再买票、候车,象征性检票后带着行李挤中巴。中巴车挤满了人,密不透风,车内弥漫着浓浓的汽油味和烟味。这种车在每个县城的客运站都会停下来休整片刻,等待几个乘客上下,过会儿司机象征性提醒几句吆喝一声,便又开着车摇摇晃晃前往下一个目的地。停车时总会有一群想必与司机提前打好招呼的商贩,带着茉莉、黄葛兰等应时而变的鲜花或瓷公鸡等小玩具上车揽生意;当然,更多时候他们会兜售锅盔、馒头等小吃,热气腾腾的食物流转到乘客手里,车厢内的空气成分愈发复杂。
很久之前,我母亲和我爸带着我坐在这样一辆中巴上——那时我多大?一岁多?他们吃过午饭就急匆匆上了车,挤在车身中前段的一个角落里。我爸忙着把行李塞进行李架,我母亲抱着我,小心翼翼地坐进靠窗的座位。这时候我又呜咽起来。她赶紧调整姿势,拍着我的背,轻声哄着。中巴车停在太阳地里,车内车外的空气都被晒得滚烫,头上工作的冷气扇产生的温度迥异的风只显得违和,像一根闪现的针,搅动她胃里尚未消化的食物。现在是盛夏,她靠在座椅上,困倦,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窗外一片金黄,用方言来说,这样的太阳叫“刚”。刚,声音质地坚硬,音调稳稳停在高处,让阳光仿佛成了实体,带着滚烫、闪烁的威胁,刺向道旁高耸的杨树、一片片玉米和水稻、绿化带里的三角梅,极深的墨绿或艳红在一片蔫头耷脑中泄露植物磅礴不可测的生机,连同阳光一起,接连不断地扑进人的视野,使其不得不睁大眼睛才能囊括这一切,使人最终头晕目眩,不得不移开目光。让人被刺痛的热烈。
乘客们拉上窗帘挡光,她缓慢地拍着我的背哄我睡觉,在我渐渐安静下来的同时,她自己也开始眼睛一眨一眨打着瞌睡。突然,没有任何铺垫,没有任何低低的“啊啊”声作为预告或请求,我直接发出一声响亮的哭号——一道命令,蛮横不讲理的索求。我母亲满头大汗醒来,手忙脚乱地重复之前那一套安抚。但我完全不领情。我哭叫,呜咽,被自己呛到发出咳嗽,然后继续张大嘴扯着嗓子嚎啕;我在她怀里挣扎,拧来拧去,就是不肯好好安分下来。现在整车人的注意力都被我吸引了。我爸问:“天气热,是不是给她穿太多了?”
我母亲摇摇头,可能是在否定,或者她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她感到尴尬,白色棉布短袖被汗水浸得领口发黄,脸在高温和羞耻的作用下涨得通红——羞耻,她在公共场合向来是一个体面、镇定的人,而我曾经作为她身体的一部分,现在却吸引了全车人的不满和谴责。万幸,轮到我们下车了。我们在客运站外三三两两停的一大堆三轮中随便挑了一辆坐上去。关好门,三轮“突突”启动,带着始终不曾消失的颠簸。或许是因为离开了中巴过于窒息沉闷的环境,从下车起,我就渐渐停止了嚎啕,在振动中安静下来,只是睁大眼睛,脑袋转来转去,好奇地打量四周。在我爸应付着和三轮司机聊天时,我母亲小心地把我放到座椅上,把我摆成站起来的姿势,让我叫“爸爸”“妈妈”,我学着说话,“咯咯”笑着。
一个大的颠簸。一瞬间腾空。三轮车突然停下了。我“哇”一声哭起来。司机从车上跳下来,看着前方起伏不平的路面:“这个坎有点高,开不动,得熄火把车推过去。”
他和我爸绕到车后面,一左一右,手贴在金属车架上,同时用力,三轮车发出轻微的呻吟,缓缓向前移动着。我母亲抱着我站在一旁等待,略微垂着头,车轮碾过碎石,随着细微的声响,小颗粒的石子被嵌入地面。三人被暴露在烈日下,额头上的汗水滴落,转瞬就消失在尘土中。